陳鴻早就知道,六月十七日是俞家邦高中畢業的日子;他不只一次打電話邀她
參加,還寫信給她說,他將上台領「優良學生獎」,希望她能來分享他的榮譽,
否則這個獎對他就沒有任何意義了。剛開始,陳鴻確實被他說得動搖了心志,
決定違背自己的誓言,親自送上祝福。可是,隨著時間日日迫近,她再度猶豫
起來。臨到十七日早晨,她很早就起床更衣,換穿他最喜歡的水藍色短裙、粉
紅色短上衣。一切妥當後,卻在客廳來回踱步,直到媽媽買菜回來,她仍然沒
有出門。
接近中午時分,陳鴻眼見俞家邦的畢業典禮已然結束,為免他又來電話問她原
因,她打算換回T恤、牛仔褲,到圖書館唸書。離大學聯考只有短短兩星期了。
就在這時,電話鈴聲響起,陳鴻正想拜託媽媽別接,媽媽已經抓起話筒,說沒
兩句,微皺眉頭叫她!
「小鴻,皮皮找妳!」
皮皮是俞家邦的死黨,八成是來當說客的。未料,皮皮劈頭就說:「陳鴻,妳
快來榮總,老大車禍了!」
「甚麼?皮皮,你少嚇人,你是不是故意想拐我去見你們老大?」因為俞家邦
是皮皮他們棒球隊的隊長,所以大夥都習慣稱呼他「老大」。
「我沒心情跟妳開玩笑,妳愛來不來,這可能是妳最後一次見老大了。」
皮皮迅速掛了線,陳鴻的腦袋卻轟轟作響。這個玩笑未免也開得太大了,俞家
邦剛舉行完畢業典禮,怎麼會車禍?她半信半疑地搭了計程車,忍不住學習俞
家邦,向上帝祈禱──她不能失去他,球隊不能少了他,他的單親爸爸,還有
國家成棒隊……,他是大家心目中的寶啊!而她心裡尚有好多好多話要說給他
聽。趕到外科急診室,門外聚集著一群人,除了俞家邦的同學、老師,就是掩
面痛哭的俞伯伯。他不停地說:「家邦一定會醒過來,他不會那麼狠心丟下我
的。」
陳鴻這才相信,俞家邦真的車禍了,而且傷得十分嚴重。她猶疑著是否要走過
去,就聽到俞家邦的學弟小常說:「老大本來說好一起聚餐的,偏偏要去接陳
鴻,才出車禍,都是陳鴻害的。」
「是嘛!我早就要他別理那個女孩了,人家又不喜歡他。現在,好好個人卻栽
在她的手裡。」俞伯伯忍不住吐了幾句怨言。
「如果老大當時有戴安全帽,可能就不會出事了,」皮皮接口道。他最瞭解俞
家邦和陳源之間的故事,說的是公道話。
陳鴻不怪大家誤會她。只要俞家邦能好起來,即使他們每人揍她幾拳,把她揍
扁了,她也甘願。
眼前依稀浮現他出國參加青棒賽前夕,到她家辭行的面容。那時,他剛考上機
車駕照,騎著俞伯伯買給他的機車來看她,允諾會把獎盃帶回來,讓所有的隊
員都能取得保送大學的資格。分手時,陳鴻提醒他:
「記得要買安全帽戴,不然我就不理你。」
「我爸爸早就買給我了,戴了好矬。況且我那麼壯,萬一發生什麼事,我腳一
踩地,就穩如泰山,妳安啦!」
一八三的身高,七十八的體重,卻不能保障俞家邦的性命安全,陳鴻忍不住悲
從中來,啜泣出聲。
急診室外的人一朝她望了過來,幾十道充滿怨恨的眼神如利箭般飛射她身軀,
箭箭如刀;尤其是俞伯伯,幾乎每個毛孔都在冒火。如果掐死她能換回俞家邦,
他一定做得出。
陳鴻拚命退縮,縮在牆角裡。她知道,她現在唯一能做的,是為俞家邦祈禱;
她也相信,俞家邦醒轉過來,一定不會責怪她的。但是,他到底會醒過來嗎?
他還會溫柔地對她說:「小鴻,我這輩子只想娶妳做我的老婆」嗎?
陳鴻和俞家邦是小學同學。俞家邦不但品學兼優,而且田徑、棒球、躲避球、
桌球都十分出色,替學校爭取到不少獎牌,上台領獎對他可說是家常便飯。相
較之下,陳鴻就遜色多了。她的成績中等,個子瘦小,每回打躲避球,她只有
當啦啦隊的份,可是,她的作文卻相當優美,為她贏得了讚賞。有一次,老師
出了一個作文題目:「給媽媽的一封信」,陳鴻不但得了全班最高分,而且老
師還要她朗誦給全班同學聽。放學時,俞家邦悄悄跟在陳鴻身後,趁同學都不
在身邊,問她:
「陳鴻,妳的作文可不可以借我抄?」
「為什麼?」陳鴻大吃一驚,望著俞家邦這位模範生,不明白他的企圖。
「因為我想寫一封信給我媽媽,請她回來跟我們團圓,我不知道怎麼寫。」俞
家邦的臉色一陣黯然。
陳鴻這才明白俞家邦是單親兒童,他的父母在他唸幼稚園時就分手了,父親為
了照顧他們,四處奔波賺錢,很少在家,俞家邦就和他弟弟倆相依為命。
「怪不得每次家長會,你家都沒有人來參加。」陳鴻十分佩服俞家邦不但要自
己洗衣、煮飯,還能自動自發用功讀書,不由覺得自己實在太混了,「如果你
覺得我的作文能幫你忙,你就拿去用嘛!而且,不管你要寫信給誰,或是給你
喜歡的女生,我都可以幫忙。」
陳鴻的義氣,讓俞家邦有絲絲心動,很自然地拿陳鴻當好朋友看待,跟她分享
心情,甚至教她功課,增添陳鴻不少的自信。
升入國中後,俞家邦選擇了設有棒球隊的學校,跟陳鴻分開兩地。起初,他們
偶爾還通信,之後就斷了音訊。因為陳鴻下學期時,父母離婚,帶給她極大的
挫敗感,覺得自己不是男孩,害得爸爸有藉口拋棄媽媽。她曾經割腕自殺,卻
被媽媽救了回來,媽媽抱著她痛哭,「如果妳下次再做這種傻事,媽媽也不要
活了,媽媽所有的希望都在妳的身上。」
陳鴻從俞家邦那兒學來的樂觀、積極,就在她自我封閉中,很快就消失於無形。
她實在不明白,單親的俞家邦為什麼能活得那麼快樂?
國二升國三那年暑假,輔導老師眼見陳鴻愈來愈消沉,就勸她去參加「單親學
生夏令營」,藉著學習,補填心中的缺口。
陳鴻原本不想參加的,她覺得自己已沒有嬉鬧、玩耍的權利,她註定是一個悲
劇性的人物。可是,如果暑假天天待在家裡,面對媽媽愁雲滿佈的臉,她寧願
躲到遙遠的鄉間,度過四天沒有媽媽陰影的日子。
在營隊報到時,陳鴻意外遇見俞家邦,而且更巧的是,他倆竟編在同一組。
俞家邦笑嘻嘻地問她:「妳──怎麼來了?」
陳鴻才要擺出笑臉,被他這麼一問,整個黯淡下來,「我──我爸跟我媽分開,
我現在跟我媽住。」
「唉!真糟糕,大人總是愛拿婚姻開玩笑。不管了,況且我們也管不著,既然
來了,妳就應該練習敞開心胸,讓陽光住進去。」
俞家邦跟其他組員相比,簡直就是異類,像他這種快樂的單親學生,在群體中
顯得非常突兀。不論輔導哥哥、姊姊帶什麼活動,他都笑得很大聲、玩得很開
心;研討任何話題,他也積極參與。陳鴻冷眼旁觀,忍不住問他:
「俞家邦,你已經這麼快樂了,幹嘛還來參加這個營隊?」
「我啊是來撒種的,撒快樂的種子。我要讓大家知道,雖然爸爸或媽媽離開我
們,我們也不能自暴自棄,要把自己當作是無價之寶。告訴妳一個祕密,妳知
道我為什麼這麼快樂?因為我有一個可以談心的好朋友。」
陳鴻心頭泛起酸意,她不明白自己是否在嫉妒?急急追問:「她是誰?」
「他就在我們營隊裡。」
陳鴻時時刻刻注意俞家邦的交談對象,猜測誰是他的知心好友?間接的,她發
現他的言行舉止隱隱散發著一種溫柔,他的話語、他的眼神都能安慰人,似乎
他從來不曾遭遇苦痛,連他父母婚姻的破碎,對他都是一種祝福。組員之間聊
起他,都說他是「怪人」。
「你真的不恨你媽?」陳鴻知道俞家邦的母親愛上別的男人,狠心拋棄他們兄
弟倆的。
他搖搖頭,「如果不是我媽,我不會變得這麼獨立自主,會做飯、洗衣服,還
會踩縫紉機呢!」
「你爸一個人跑去大陸做生意,一年難得回來一次,你也不怪他啊!」
「是啊!要不然我不會為了打發放學以後的時間而加入棒球隊,也不會因為打
棒球,而發現自己很有運動細胞。」
陳鴻說不過他,她認定是上天賜給他與生俱來的樂觀,這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
,她更不必苛求自己要像他。
營隊的最後一夜,舉辦了「感恩之夜」。當屋內所有燈光熄滅,只留下講桌上
的一支燭光,然後,各位學員輪流走上台點燃自己手中的蠟燭,並且謝謝自己
生命中最值得感恩的一個人。
大夥感激的對象包羅萬象,有的謝謝輔導哥哥姊姊,幫助他們看到了生命中另
一扇窗景;有的謝謝單親爸媽,辛苦支撐一個家;有的謝謝班上同學,在他傷
心的時候給他安慰;有的謝謝巷口小吃店的伯伯,在他媽媽離去時,煮了可口
的麵飯給他吃;有的謝謝相依為伴的小狗,排遣了他的孤單寂寞;有的謝謝公
車司機,撿到了他遺忘的作業,才不致被老師處罰……。
輪到俞家邦上台時,許多人已在不斷感謝的話語中淚流滿面,用面紙擤了鼻涕
,想聽聽這位有愛心又有喜樂的人說些什麼。
俞家邦反常地沒有了笑容,點燭的手不停顫抖,好一會兒才燃著手中小小的紅
燭。他吸了吸鼻子,對著麥克風說:
「很多人都以為,我天生就很樂觀,其實不是的,我今天鼓起勇氣要告訴大家
一個祕密。我小學時,媽媽走了,爸爸心灰意冷,也不太管我和弟弟,我非常
生氣,也很恨他們,為什麼生下我們。我想要報復,讓他們傷心,讓他們丟臉
。我記得報紙常常報導,有人搶銀行、搶路人,被判死刑的新聞,於是,我也
想去搶劫。」
說到這裡,台下不由竊竊私語,萬沒料到言行堪為模範的俞家邦有這一段心路
歷程。
俞家邦深吸一口氣繼續說:「我帶了一把水果刀,經過好幾家銀行,可是都不
敢走進去。直到天黑的時候,我不甘心就這樣回家,在一條偏僻的巷子裡,我
看到一位老先生走下一輛豪華汽車,我想他一定很有錢,走過去逼他拿出錢來
。我那時就有一百六十幾公分,又很壯,老先生矮我半個頭,根本不是我的對
手,誰知道他卻一把搶掉我的刀子。
我想,他一定要送我去警察局了,正合我的心意。可是,他沒有這麼做,他把
我帶去他家,跟我說了一個故事。說他自幼父母雙亡,受盡欺負,可是他認識
了一位好朋友,鼓勵他向上,他也要把這位好朋友介紹給我。
這位朋友就是耶穌,祂被自己的徒弟出賣,家鄉人把祂釘上十字架,羞辱祂,
可是祂為了救大家的靈魂,獻上自己的生命,流盡了身上的血,死在十字架上
。祂在三天後又從死裡復活,回到天上。祂這樣無私的愛,是要給每一個人的
,只要我接納祂,祂就會做我的好朋友,我可以向祂吐苦水,也可以向祂說心
事,祂都會聽到,也會安慰我。我半信半疑地跟著老先生一起禱告,很奇妙的
,我心裡的恨沒有了,我看到的是一張慈祥和藹的面孔……。那個夜晚,是我
生命中重要的夜晚,我要謝謝那位老先生沒有送我去警察局,也謝謝耶穌改變
了我──。」
分享完祕密的俞家邦,在燭光中再度展露他的笑容,輔導哥哥姊姊紛紛上前擁
抱他,每一個擁抱都充滿了愛。陳鴻鼻頭酸酸的,她多盼望爸爸的擁抱,可是
爸爸的懷裡卻是他再婚後新生的兒子。
陳鴻是哭著上台說感言的,「雖然我還不認識耶穌,也不曉得祂是哪一國人,
可是我很謝謝俞家邦,他在我唸小學時關心我,現在也很鼓勵我,我好希望能
變得像他一樣快樂。」
她哭哭停停地說話,沒有幾個人聽得清楚。「感恩之夜」結束,她很快地躲回
寢室,不願參加大夥的通宵夜聊,她要繼續流出心中委屈的淚水。
但是,俞家邦卻不放過她,催她出寢室,「妳現在知道我的好朋友是誰了,妳
想不想認識祂?」
「有什麼用?祂住在天上,太遙遠了!」
「只要妳打開心裡的門,祂就會住在妳心裡。」
「如果在我的心上開個門,我立刻就會死掉,我才不要死。我要活給我爸看,
讓他後悔我這個女兒比兒子強。」陳鴻仍然無法從父母的婚變中釋懷。
俞家邦拍拍她肩膀,「至少,妳可以把我當妳朋友吧!妳隨時有需要,我都會
幫忙。」
他果然沒有食言,營隊結束後,他經常打電話、寫卡片給陳鴻,讓她覺得自己
並不孤單。
高中聯考,俞家邦如願考中第一志願,但是為了他深愛棒球,他幾經考慮,最
後聽了陳鴻的一句話:「如果你的選擇帶著勉強和痛苦,你為甚麼還要堅持?
」放棄了唸建中的虛榮,進了山腰上一所以棒球隊聞名的高中。
陳鴻未盡力,唸的是台北縣的私立女中,可是,她卻喜歡樣遼闊的校園和夏季
不歇的蟬鳴。開學不久後的校慶園遊會,她邀請俞家邦做她的貴賓,引起不少
女同學的指指點點。他們差距二十公分的身高,走在一起相當懸殊,再加上陳
鴻瘦削依舊,更顯得她的渺小。
有些同學開玩笑問她:「陳鴻,跟俞家邦一起,妳以後還要多花錢買高跟鞋,
介紹給我算了!」
她氣得嘟起嘴,「他是我小學同學,又不是我男朋友,少亂說好不好?」
倒是俞家邦,始終笑咪咪地望著她,臨出校門時,意味深長地問:「陳鴻,我
覺得這主意不錯,妳做我女朋友好不好?」
「少發神經,才高一耶,專心唸書都來不及。你還要打棒球,等你拿了世界冠
軍,我一定幫你介紹一個又漂亮又聰明又活潑又會唸書的女朋友!」雖然陳鴻
喜在心內,表面上卻推得一乾二淨。
之後,俞家邦沒再提這事,倒是常邀陳鴻到他學校看他練球,他總是說:
「妳還記得小學時打躲避球的情景嗎?我是負責殺球的,每次球到界外,我就
看到妳很認真的一直追球,追得好辛苦。那時我就想,我一定要小心不讓球滾
出界外,不然妳會跑得累死掉。所以我擔任投手時,就提醒自己把對手三振,
這樣子外野手才不會太辛苦。我喜歡看到妳在場外加油,我就會特別來勁。」
陳鴻回家,總難免要聽媽媽的訴苦和嘮叨,而且,她也喜歡看到俞家邦,即使
每次要等很久他才練完球,然後利用他送她搭車的一小段路說幾句學校見聞或
自己的心情,她仍然無限欣喜。
去久了,陳鴻跟球隊的隊員也變得熟稔,尤其是皮皮──林仲秋,經常跟她做
簡報,報導俞家邦的點點滴滴:說他的內務全校第一;他的學業成績也是第一
;他每天晚上都在自習室唸到最後一個離開;他練習揮棒最認真,練到雙手皮
破血流甚至長繭,他仍然不斷地練;他已經是隊上打擊第四棒,打擊火力旺,
守備也是滴水不漏,練球時仍然毫不含糊,讓大家都不好意思偷懶……。
高二那年春天,俞家邦為了準備青棒明星選拔賽,更是拚了命地練球,他忍著
痛跟陳鴻說:
「暫時,我們不要見面,妳來,我都不能陪妳,對妳不好意思。等比賽完我再
去找妳。」
陳鴻直覺他討厭她的出現,「你不用安慰我,我懂你的意思,以後我不會再來
打擾你了。」她掉頭就走,連一聲「再見」也不願給他。
俞家邦一直喚她,她都不理,站在公車站牌旁,板起臉來生氣。偏偏公車半天
不來,天色越來越暗,她不由憶及小學時有回放學,家裡沒人,她不得其門而
入,坐在台階上等爸媽,等得飢腸轆轆,以為爸媽被壞人抓走,嚇得哭了。想
著自己又要跌入同樣情境,眼淚不聽使喚地流下面頰。
俞家邦慌了手腳,一時不知如何解釋,只好跟她上了車。考慮一會兒,他決定
說出真心話,朝著面對窗外的陳鴻說:
「對不起,我沒有把話說清楚。我對未來,有一套計畫:我這次無論如何要被
選入國家代表隊,才有機會為國爭光,也才能全團取得保送大學的資格,我絕
不能掉以輕心。我希望妳能一起分享我的光榮,妳千萬不可以不理我!」
「你──沒有騙我?」陳鴻擦拭著眼淚,緩緩轉過臉來。
俞家邦用力點頭,「上帝創造我們每一個不同的生命,都有祂特別的計畫,我
不能讓自己的生命糊里糊塗。而妳,也應該找到自己生命的方向,到時候,我
們一起攜手努力。」他拍了拍她握著椅背的手,直到下車,都沒有鬆開彼此的
手。
他送她回到家門,愛意無限地望著她說:「妳希望就這樣牽著手走下去,可是
──。我不在妳身邊的時候,妳可以跟耶穌禱告,祂會分享妳的心事,再見了
。」
那是他們第一次牽手,那種幸福、安全的感覺久久不曾散去。陳鴻知道,俞家
邦對她有情,她好怕自己會辜負他。
俞家邦的默默苦練,不但以「再見安打」幫助自己球隊贏得全國亞軍,他個人
也榮獲「打擊獎」,順利代表國家參加世界盃。
陳鴻觀看電視轉播時,為俞家邦流下興奮的淚水,可是,當俞家邦打電話來約
她見面時,她卻拒絕了,「等你拿到世界冠軍,你不來找我,我也會去找你。」
俞家邦認定陳鴻是採取激將法,果然勤奮練球,只在臨出國前帶了一顆全隊簽
名棒球給陳鴻做紀念。
雖然青棒不若以往受重視,電視、報紙的相關報導甚少,但是陳鴻仍舊買遍大
小報,蒐集俞家邦的比賽消息。同時,每天打電話到中廣新聞部打聽。當她得
知中華隊落入敗部時,隔著太平洋,她無能為力,只有照著俞家邦所說的為他
們祈禱。說也奇怪,被記者、球評譏為毫無默契的中華代表隊,竟然脫胎換骨
,越打越好,最後榮獲亞軍,果如俞家邦所願,全隊皆有資格保送大學。
可是,陳鴻卻在此際興起濃重的失落感,俞家邦是篤定唸大學,而在校成績奇
差,母親已建議她轉讀高職或五專,勸她別做大學夢了。
「女孩子不要太貪心,安份守己學一技之長,找個老實的男人嫁了。太出色的
男人,就像妳爸,是靠不住的。」母親不停在她耳邊嘮叨。
為了躲避媽媽的疲勞轟炸,她接受了國中同學邀約,一堆人搭乘男生的機車到
淡水夜遊。未料,回程時,騎車男生喝了酒,超速撞上轎車,當場死亡;後座
的陳鴻則撞斷大腿,身體被翻倒燃燒的機車波及,灼傷數處。當陳鴻知道自己
右腿無法恢復正常行走,腹部、背部必須植皮,不可避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時
,她哭著哀求母親:
「妳絕對不可以讓俞家邦知道我受傷,我不要他看見我這個樣子,隨便妳怎麼
說都好。」
陳鴻母親瞭解她的個性是外柔內剛,如果洩露了她車禍的祕密,她一定會痛不
欲生,甚至一死來結束自己。只好在俞家邦返國登門時,編了套謊言:
「小鴻要閉門苦讀拚大學,所以她搬到南部去了,暫時不能跟你見面。」
俞家邦雖然難過,卻尊重陳鴻,留下書信和從美國帶來的項鍊。陳鴻躲在旁門
後面,哭得無法自己,她知道這是他們的終點。但是,俞家邦卻不這麼想,他
仍然照常寫信給她。
經過復健,裝了鋼架,陳鴻慢慢地可以一拐一拐地走路,只是身體上的疤痕卻
無法在短期內平復,也許還還要經過無數次的植皮。
經此巨變,反倒激勵了陳鴻的求好之心,恢復上學後,她非常拚命地讀書,企
圖彌補她以前荒廢的課業。每當她讀累了,揉捏眼頭穴道時,就彷彿聽到俞家
邦揮棒擊球的「鏘鏘」聲,重又振作起來,決定要在另一個戰場上贏回她失落
的。
期間,她按捺不住思念,悄悄跟皮皮通電話,才知道俞家邦因為運動傷害必須
暫時休息,可是,他卻一分鐘也不得閒,每天依然陪在球場邊,督促學弟練習
,回到寢室,還幫別人洗衣服、煮宵夜,忙完了,又繼續讀書到深夜。
「其實,他不必這麼辛苦的,他都已經保送大學了。而且我們學校向來都是學
弟幫學長洗衣服的,他卻決定打破傳統,還說『施比受更為有福』,真搞不過
他。」
皮皮轉述完俞家邦的近況,忍不住多問了幾句他們的感情:
「陳鴻,妳到底在玩什麼把戲?我們老大對妳是很認真的,他常常跟我說,他
這輩子只有三個心願,第一是讓他爸爸快樂,第二是娶到妳做老婆,第三是帶
大家信耶穌。妳不能讓他失望啊!」
「皮皮,我配不上他,你勸他另外交別的女朋友。」
「要說妳自己說,我不傳這種會傷老大的心的話。」
於是,陳鴻只得繼續像藏鏡人一般,躲在自築的堡壘中,盼望隨著時光消逝,
俞家邦會淡忘了她的存在。
直到俞家邦畢業前,他無意間獲悉陳鴻仍在台北,非但沒有怪她騙他,還說:
「妳為聯考打拚,是不該分心。但是,我只有一個請求,請妳來我的畢業典禮
,好久不見了。」
也許,那時俞家邦就有預感自己的車禍,所以如此破例地急切拜託陳鴻現身。
雖然她可以利用衣服掩飾身體的疤痕,但是她依舊跛的腳又怎麼瞞得過他?當
他知道她無法再陪他練球,再也見不到她追著撿球的身影,他會如何難過?她
不要他的憐憫,她不要他在委屈下做任何決定。
可是,現在的陳鴻卻有說不盡的後悔,她的缺席一定讓他失望,讓他心神不寧
,所以才出了意外……。她不停地流淚,每分每秒地在回憶中祈禱,然而,再
多的挽留,也留不住俞家邦早夭的生命。
她不能在人前哭泣,更沒有機會告訴他,她是多麼地愛他、依賴他,比父親的
離家更讓她肝腸寸斷。
俞家邦的追思禮拜,她怕被人認出後,又是一頓尖酸刺骨的數落,於是戴了墨
鏡,悄悄隱在人後,悄悄地隨著眾人頌唱冠邦最喜愛的詩歌──
「安穩在耶穌手中,安穩在主懷內,
因主慈愛常覆翼,我靈在此得安慰。」
她不明白,如果真有耶穌,祂為甚麼要奪去俞家邦的生命?
俞家邦的同學、隊友、老師……陸續上台說他們口中的「老大」,是多麼有
愛心、有毅力、有拚勁;牧師則說他的所作所為表露出他的信仰,如同「從
果子可以看出什麼樣的樹」,他現在回到天家,不再有眼淚、痛苦,有一天,
我們都會在那兒相聚。
可是,陳鴻想要擁有的是現在啊!
當送行的隊伍離開墓地,陳鴻才從暗處走到俞家邦的墳前,獻上了一束太陽花
。他的生命燦爛如花,卻也脆弱如那生水的花梗,軟軟垂落。她撫摸著墓碑,
用手指輕輕劃過他刻在碑上的姓名,彷彿拂開他落在額前的髮絲。如果她預先
知曉他會這麼早離開世界,她會分分秒秒守在他身邊,一步也不走開,即使他
趕她,她也不走;就是化身他腳前一隻卑賤的狗,她也甘願。
長久活在自卑自憐之中的陳鴻,這下又多了一項「自責」。對俞家邦的死,她
愧疚到了極點,她害俞爸爸痛失心愛的兒子,害國家失去了棒球界的明日之星
,害球隊失去了他們敬愛的隊長……。為甚麼走的不是她?她如果在上個車禍
中就死去,也許,俞家邦至今仍好好活著。
大學聯考她已無心應試,還是媽媽的淚水和皮皮的專程陪考,她才勉強去的。
她跟皮皮說:「阿邦不在,我做什麼都提不起勁了。我考上了,誰來分享喜悅
?」
「妳別這麼說,老大曾經拜託我,要好好照顧妳,陪妳考完聯考的。」
「你少騙我,他一直都昏迷不醒,能說什麼?」
「他之前就說過,我還罵他為什麼不自己陪,他說他可能沒辦法陪妳。我當時
以為他是要比賽,誰知道……」
皮皮的勸慰仍提振不了陳鴻,口說無憑,她怎能相信皮皮?他們那一夥,個個
都恨她入骨。
聯考成績單上的分數,果然不出陳鴻所料,還不到三百分。上不上大學,此際
對她已沒有任何意義。夜間部?重考?基督書院?各種建議在耳畔出現,她都
未置可否,日子過得渾渾噩噩的。夏天過了是秋天,秋天過了是冬天,她的心
境也隨之落入冬季,她媽媽十分擔心,陳鴻隨時會像樹上枯黃的葉子,萎頓。
就在這時,一個令她們訝異的人物捺響了她家的門鈴──竟是俞家邦的父親。
陳鴻緊張得手足無措,以為事隔半年,他父親依然未忘向她尋仇。沒想到,他
卻向她鞠了一躬:
「陳鴻小姐,很抱歉,我一直都冤枉妳了。家邦走了以後,我就到大陸做生意
,最近剛回來,我在整理家邦的東西時,發現了他寫的兩本日記,他寫了很多
有關妳的事,謝謝妳照顧他。另外還有一件事,家邦有一個學弟後來告訴我,
家邦那天下山,是要幫他買胃藥的。他一直不敢說出真相,怕別人罵他害死家
邦。其實,誰都不能怪,耶穌要接家邦走,是要讓家邦享福的。我現在才明白
,家邦他們兄弟十分希望我的陪伴,卻不敢告訴我,我決定留在國內照顧他弟
弟治邦。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,要好好珍惜這一個。」
俞伯伯洗刷了陳鴻間接害死俞家邦的冤屈,陳鴻稍感釋然。可是,俞伯伯留下
的日記本,卻帶給陳鴻極大的震撼。
根據俞家邦的記載,他早就知道陳鴻大腿受傷,身軀有疤,可是,他在日記上
寫著,「我喜歡小鴻的是她美麗的心,她難道不知道?我決定不揭穿她,我要
她自己信心十足地走到我面前。我也要告訴她,耶穌貴為上帝的兒子,卻自願
降世做平凡人,而且他不嫌棄瞎子、麻瘋病人、癱子、妓女……,做他們的朋
友,救他們的靈魂。我愛她,就是這般真誠,沒有半點勉強,她知道嗎?她知
道嗎?」
她一頁頁地翻著,淚水模糊了視線,她從不曾覺得自己幸福,此刻,她感受到
周遭充滿一股馨香之氣。她推開窗戶,一陣風過,樹上的葉子落了幾片,她卻
不覺得毫寒意。她終於明白,俞家邦並沒有離開她,他留下了豐富的愛給她。